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

憨孫吔,好去睏啊! 蕭蕭


從上小學開始,祖母就一再跟我說:「你阿祖是秀才,做一個秀才是真不簡單。」我深深了解祖母的意思,她老人家對我這個大孫寄望很大,期勉我將來也跟曾祖父一樣,是個好秀才。雖然那時我不太了解秀才是什麼樣的官位或稱號,但我相信,在我們朝興村,曾祖父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,是一個為大家所尊敬的有學問的人,秀才是一項榮譽。  因此,從小我就養成了熬夜的習慣,十年寒窗,我心中這樣想,十年寒窗該會有一番成就吧!
  事實上,小學到中學的階段,不熬夜也不行。鄉間田裡的工作、家裡的瑣事,總是那麼多。書包一放下,招呼一大群雞、鴨、鵝去了;星期日,還要上山砍柴,下田拔草。即使不上山不下田,也要劈柴挑水,……春夏秋冬總會有不同的工作等著你。如果大家忙進忙出,你卻拿著書猛念,心裡自然會有一種罪惡感──工作第一,讀書其次而已。甚至於一面工作一面讀書都會招來喝斥,誰敢在大白天做功課、背書呢?
  天一黑,整個村莊就靜下來了,七點左右,大概就不容易聽到人聲。夜,真的是一片墨黑、漆黑、無止境的黑。有時北風呼呼,彷彿從很遠的地方來,要向很遠的地方去,從我們的稻草屋頂上呼嘯而過,我會壯著膽子打開竹篾編成的門,看看北風凌虐的樣子。門剛一打開,一匹一匹的黑馬也跟著狂奔進來,急急費力地把門關上,原來搖搖晃晃的燈火就這樣被黑所淹沒了!
  重新把油燈點燃,我已坐在飯桌前,飯桌這時就成了我的書桌。桌面是四片薄木板拼成,使用多年,已經有些腐朽;桌腳墊著小瓦片,勉強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維持平衡。桌子靠牆而立,其他三面各有一張長板凳──我們稱為「椅條」。我就坐在正中的那張椅條上,油燈在我的左前方(老師交代:光線要從左前方來)。祖母則坐在我左手邊的椅條上,有時揀揀菜,做一些家事;有時喝喝茶,就只為了陪著我。她會一直陪著我,直到我做的功課、該念的書都做好了。雖然她不知道我念了什麼,念會了沒有,她只要看著我,就心滿意足了。
  整個村莊都已沉沉入睡,狗吠的聲音也不多聞,有時連我也只能勉強打起精神看書。這時祖母會熱了飯菜來,或者煮一鍋米糕糜、泡個蛋,給我滋補。祖母則從來不吃,她要讓我吃飽吃好,任我撒賴,也不輕嘗一口。
  相對於窗外的寂寥,祖母在的日子,我的苦讀其實也充滿了溫馨。
  祖母可是矛盾的人,她會一直催我趕快去睡,又記掛著這個憨孫不知道讀通了沒有?我也是矛盾的人,一面讀書一面催祖母去睡,可是又怕從竹篾的縫隙裡發出來的怪聲。「就這一頁,讀好這一頁就睡!」每天晚上總要重複這兩句話,不是祖母說的,就是我說的。
  祖母就是這樣陪我度過寒窗夜讀的日子。
  「憨孫吔,好去睏啊!」
  祖母逝世已經快二十年了,每次夜讀,過了子時,我耳邊總會響起祖母這兩句熟悉的聲音,望著寂寂陰寒的窗外,眼眶不覺隨之潤濕:
  「我會是一個好秀才嗎?阿嬤!」
  回答我的不是一句「憨孫哩咧」,而是比二十多年前更深沉的夜的寂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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