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

傘季 周芬伶

雨季即傘季。春天是戲劇性的季節,總是在花開得最熱烈的時候,雨就開始下了。花在雨中凋零,輾為塵化為泥,活得燦爛,死得淒涼,春天就是這樣令人心痛。這時就該撐把傘,去看無邊的細雨如何化為點點愁思,看花兒跌落時是否摔疼了?檢查小草又長高幾分?撐把傘,把自己站成天地間最溫柔的地帶,去與春天同在,細雨同在。傘的中心,夢的中心,這裡無風無雨,有充裕的感情為春天支付。


我很粗心,掉傘是常事。說得樂觀點,我有很多很多的傘。在多雨的木柵1住四年,最高紀錄是一星期換四把傘,有時也不是真的丟了,往往買了新傘,才發現舊傘仍在,下一回新傘舊傘再一起丟,結果連失好幾城。每次買傘必換新花樣,街上看得到的花色,我大約都撐過。這事有趣,走在街上,老覺得別人在撐自己的傘,那種錯覺真叫人迷亂,買傘付錢時,我會有種罪惡的快感,覺得自己是揮金如土2的浪蕩子,就像三堂會審3 中蘇三的唱詞:「三萬六千兩一旦化為灰塵!」

這許多傘中最美的一把,是剛上初中時母親買的。那時一般人拿黑布傘,塑膠傘很稀罕,在鄉下還不曾看見有人拿過。母親一向時髦,很有嘗試新產品的勇氣,她給大姊和我各買一把,透明的傘布透天亮,邊邊上印有一朵玫瑰花,那個款式現在看起來很土,二十年前的鄉下,可是新奇得很。

我們這兩把傘一出現,引來不少羨慕的眼光。常有不認識的人跑來借傘看,我們就撐起撐落詳細解說:「你看這傘骨,和一般的不同,拿起來很輕呢!還有這透明的傘布,可以看到下雨的天空哦!」同學認傘不認人,叫我們「拿透明傘的那個」或「姊妹傘」,我們心裡好得意,巴不得天天下雨可以拿出來亮相。

後來這份得意變成失意,原因是我先把傘丟了,這下子只好拿家裡的舊黑傘。大姊和我一向同進同出,每當下雨時,看她撐著透明傘,輕快自如地走在前面,我則撐著笨重的黑傘在後面追,更覺得那把透明傘美得好絕望,心中的失意簡直變成痛苦了。粗心的人大概一生都要忍受這種痛苦。

前幾年愛上油紙傘4,好不容易從美濃5弄來一把,栗色6的傘面很樸素,傘頭拴塊藍布,很平民化的那種。撐著它,好像從遙遠的古代走出來,走出古典與韻致。撐著它,可以聽雨聲,可以觀雨景,可以遐想7,遐想也許在下個街角,會迎面撞見尋覓愛情的白蛇娘子和小青8,她那潔白的身影是雨中的白蓮,不知如今她心中是否有怨?千百年的愛情化為這場煙雨迷離,那是神話的雨,斷腸的雨,美麗又哀愁。

那把傘的壽命也不長,這回沒丟,傘面破個洞而已,又不能修補,每到下雨時,雨水從破洞傾注而下,不但失去遮雨的功能,而且打壞一切情趣,只好留起來當古董。 
  
這許多曇花一現的傘,因為來去匆匆,在回憶的幻影中顯得特別美麗,就連那雨也變得格外可戀。每場雨是一次不再的因緣,我們撐著傘緩緩走過,走過四季,走過悲歡離合,不知下場雨將會是怎樣的際遇,怎樣的心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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