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

第一幅畫 張曉風


中學的年紀,我住在南部一個陽光過盛的小城。整個城充滿流動的色彩。春天,稻田一直澎澎湃湃漲到馬路邊,那濃綠,綠得滯人。稻子一旦熟了就更過分,晒稻子可以紛紛晒上柏油路來,騎車經過,彷彿輾過黃金大道。輪到晒辣椒的日子,大路又成了名副其實的「紅場」。至於鳳凰樹,那就更別提了,年年要演一回暴君焚城錄,烈焰騰騰,延燒十里,和這個城裡豔紅的鳳凰花相比,其他城市的鳳凰花只能算是病懨懨的野雞。

     太炫麗了,少年時的我對色彩竟有點麻木起來。

     那城而且充滿氣味,一塊塊的甘蔗田是多麼甜蜜的城堡啊!大橋下的沙地彷彿專為長西瓜而存在的。結實纍纍的芒果樹,則在每個人家的前庭後院裡,負責試探好的和壞的孩子。野薑花何必付錢去買呢?那種粗生賤長的玩意,隨便哪個溝圳旁邊不長它一大排?

     然而,我卻是一個有幾分憂鬱的小孩。二張雙層床,我們四個姐妹擠在五坪大小的屋子裡。在擁擠的九口之家裡,你還能要求什麼?院子倒是大的,大約近百坪,高大的橄欖樹落下細白的花,像碎雪。橄欖熟時,同學都可以討點「酸頭」去嘗,但我恨那酸。覺得連牙齒都可以酸成粉齏。

     漸漸的,我找到一點生活下去的門道,首先我為自己的上鋪空間取了個名字,叫「桃源居」,這事當然不可以給幾個妹妹知道,否則,她們會大驚小怪,捧個肚子笑得東倒西歪,但只要不說,也就萬事太平,於是我就很陰險地擅自裂土獨立了。反正,這是我的轄區,我要叫它「桃源居」,別人又奈得我何?

     然後,不知道從哪裡,好像是銀行,我弄到一份月曆,月曆上有張莫內的畫,我當然也不知這莫內是何許人也,把Monet用英文念了幾次(法文當然是不懂的),覺得怪好聽的,何況那畫面灰藍灰藍的,有光,光卻幽柔浮動,跟我住的那個城裡晒得人會冒油的太陽截然不同。

     歐洲,那是個怎麼樣的地方?在那年代,異國也幾乎等於月球那麼遙不可及。我去配了一個鏡框,把畫掛在我那疆域只及一塊榻榻米的「桃源居」裡,心裡充滿慎重敬謹的感覺,彷彿一下之間,我就和這個文明世界掛鉤起來了。有一幅名畫掛在我的牆上了,我覺得我的上鋪跟妹妹她們的鋪位顯然不同了,她們的床只是床——而我的,是懸有名畫的「藝苑」。

     這是我擁有的第一張畫,其後在很長一段時期裡,它也是我唯一的一張畫。莫內,也成了我那階段最急於打探的一個名字。後來,果真看到他的資料,原來是「印象派畫家」,「印象派畫家」是什麼?對三十多年前南方小城的中學生來說好像太艱澀了,但我已經很滿意了,原來我一眼看中的月曆畫,果真是件好東西呢!

      那樣灰藍灼白的畫面,現在想來,好像忽然有點懂了。其中灰藍部分透露出的是無比的沉靜安詳,好像只有歐洲才能那麼安靜。但由於灰藍之外,有那麼一點彷彿立刻要抓到而又立刻要逃跑的光,所以畫面便有那麼些閃閃忽忽,像夏夜螢火蟲般的光質。東方的繪畫美在線條,但對那無可奈何的光,便只好用大片金色去彌補,可惜金色富麗斑斕,像溫庭筠的詞裡所寫的「畫屏金鷓鴣」。日本人也愛用金色敷抹屏風,但太炫麗的東西,最後總不免落入裝飾趣味。一旦淪為裝飾,就難免有「小氣」的嫌疑。

      莫內的光卻是天光,十分日常,卻又是長長一生中點點滴滴的大驚動,令人想起創世紀上簡明如宣告的句子:
     「神說,要有光,就有了光。」

      是的,就有了光,當年那個小女孩,只擁有四分之一寢室的灰姑娘,竟因一幅複製的畫,忽焉擁有了百年前黎明或正午的淵穆光華,擁有遠方的蓮池和池中的芬芳,她因掛了一幅畫而發展出一片屬於美的「勢力範圍」,她的世界從此變成一個無阻礙的世界。

      啊!我想今年春天我要去看看莫內,我要去博物館裡謝他一聲。三十多年過去了,我仍然記得當年把釘子釘入牆壁,為自己掛上第一幅畫的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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